*2012年翻譯,2020年追加後續發展更新
原作:富樫鐵火(日本音樂作家)
說到日本的管樂團元祖,就是德川幕府末期薩摩藩所設置的「鼓笛隊」了(譯註:至今薩摩藩所在的鹿兒島縣還有「日本吹奏樂發祥地」之紀念碑哩)。這是後來成為「薩摩藩軍樂隊」(指導該樂隊的,是日本國歌《君之代》的最初版本作曲者,並且過去擔任過英國陸軍軍樂隊隊長的約翰‧威廉‧芬頓=John William Fenton)、並且在明治維新後,將該樂隊吸收而以「陸軍教導團軍樂隊」的形式存在。就是大家一般所謂的「陸軍軍樂隊」。
後來隨著日本軍備擴張,各地也開始增設軍樂隊。其中拿下增設第一號的就是明治十三年(1880年)設置的「第二軍樂隊」(後來的近衛師團軍樂隊)。而第二號則是明治十九年(1886年)設置的「大阪鎮台軍樂隊」,後來則成為「第四師團軍樂隊」。在此時點,在東京共有兩隊、大阪一隊總計三隊(合計142位團員)的陸軍軍樂隊存在。他們這些人,正可說是「日本管樂隊的曙光」。
其中,在大阪的「第四師團軍樂隊」,是從教導團軍樂隊的本體中挑選五十位隊員而開始成立的。當時此樂隊在中之島公園的野外音樂堂舉行一般公演,立刻成為受大阪市民歡迎的團體。
當時有一篇聽了該樂隊演出的感想文:
「我深深為薩克斯風的獨奏給吸引了。這是因為其音色非常柔美優雅,而且具有接近人聲的音色。但現代其他使用薩克斯風的演奏卻沒有這麼優雅的音色,這是甚麼原因啊?我想應該不是樂器不同所造成的,大概是演奏方法所產生的差異,可見並不是不能演奏出明治時代薩克斯風那般優雅的風味啊。」(選自田邊尚雄『明治音樂故事』──青蛙房刊)
同書中也記載了當時的演奏曲目,包含一定會有的進行曲,還有日本傳統樂曲的《越後獅子》、《勸進帳》、端唄(譯註:一種江戶小調)的《春雨》、《黑鰺》、甚至還有將當時流行的明清樂(中國的明朝、清朝時代之音樂)以西洋編曲方式改編的《九連環》、《算命曲》與《茉莉花》等等。
這個樂團的存在中最令人注目的就是所謂的「西伯利亞出兵」了。在大正六年(1917年)爆發俄國革命,俄羅斯帝政垮台而誕生了社會主義國家。當時抱持危機感的聯合國(日美英法義),以救出被俄國革命軍所監禁的捷克軍為名義開始出兵。這是一場典型的干涉戰爭。
當時陸軍樂隊也接到了往俄國出征的動員令,因此編組了兩隊臨時軍樂隊。其中「第一臨時軍樂隊」的主要隊員就是來自於大阪的「第四師團軍樂隊」。(「第二臨時軍樂隊」則是以名古屋的「第三師團軍樂隊」為主幹)。
這個樂團就在樂長守谷範造的率領下,於同年八月從舞鶴出港航向俄國。主要是以伯力(Khabarovsk)、海參崴為活動中心,後來以預備樂長林亘所率領的替換隊員來互相替補,並到了大正十一年(1922年)十月司令部總撤退完成為止都還停留在俄國當地,持續進行演奏活動。
當時他們是身在水土不服的土地上,而且又是戰爭中,因此其演奏活動可說嚴酷至極。途中,甚至也出現隊員病死、以及被游擊隊射殺的情形。當然,他們也遇見了俄國軍隊的叛亂場面。然而,他們還是每天持續為了慰問、歡送、歡迎會、派對、為了當地市民的音樂會、遊行而持續演奏著。
然而就在他們賭上性命於俄國大陸各地演奏時,史前未有的經濟大恐慌症開始襲擊世界了。簡直就跟現在的經濟不景氣一樣。因此日本也不得不開始縮減軍備。其結果就是決定廢止三個軍樂隊:名古屋的「第三師團軍樂隊」、東京的「近衛師團軍樂隊」、以及大阪的「第四師團軍樂隊」。
在西伯利亞出兵當中的「第四師團軍樂隊(第一臨時軍樂隊)」在大正11年7月(1922年,譯註:根據前後文來看,年代上似乎有些錯誤)從日本內地送來的報紙中,看到了自己的軍樂隊要被「廢止」的消息,知道自己即使回到日本國內也會失業。因此他們直到完成最後的任務後,就只能意志消沉的回到日本。
然而這個廢止決定對大阪市民與媒體來說,並不是個可以輕易接受的命令。因為他們無法忘記這個軍樂隊直到最後都還在西伯利亞之地奮鬥著,而且這個樂隊已經可以說是大阪鄉里間不可或缺的存在了。所以就以師團長與預備樂長林亘為中心,向大阪市開始交涉將此軍樂隊納入大阪的政府編制之下。
交涉結果就是樂器與演奏者維持原狀,相關的營運費用由大阪市府支付,並改名為「大阪市音樂隊」而重新出發。首任隊長為林亘。一開始的營運幹部是來自於大阪市與軍方雙方的「半官半軍」之組織,但從昭和九年(1934年)開始成為大阪市完全直營,隊員也全部成為大阪市府職員。然後在二戰後的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再改名為「大阪市音樂團」直到現在。於是,直到現在他們當然也是日本唯一的地方自治政府直營的職業管樂團。
從軍樂隊時代就是中心成員的初代隊長林亘(1870~1950)是以單簧管名家而著名的。據說他也曾在留學地的英國舉行過單簧管獨奏,而大獲好評。「市音」(譯註:大阪市音樂團的簡稱)的單簧管聲部一直維持良好的評價,也許就是受到他的影響。
市音的存在正式受到大家的注目,應該還是從舉辦定期演奏會(最先的的名稱是「特別演奏會」)開始的。第一次的演奏會是在1960年四月,於大阪的每日音樂廳舉行。當時的指揮是第三代團長辻井市太郎[1960~86]。辻井先生是在戰前的舊制中學畢業後,就加入還是大阪市音樂隊時代的這個樂團,而以單簧管或薩克斯風演奏者活躍著,並且把在戰後混亂期中衰弱化的該樂團重新培育成日本屈指可數的管樂團,可以稱為是市音的「中興之祖」。
當時第一次演奏會的曲目如下:
1. 彼得‧緬因(Peter Mennin):歌謠(Canzona)
2. 卡爾‧弗蘭開澤(Carl Frangkiser):交響詩「獻身」 *日本首演
3. 亨德密特:降B大調管樂交響曲 *日本首演
4. 魯道夫‧施密特:給鋼琴與交響管樂團之節慶協奏曲 *鋼琴:真木立一。日本首演
5. 普羅高菲夫/辻井市太郎編曲:基傑中尉組曲
在昭和三十年代(1955~1965年間)能夠把這樣的曲目搬出來實際演奏,不得不讓人相當驚愕。相較於在這次演出的三年後舉辦第一次定期演奏會的東京佼成管樂團是以古典音樂之「泰西名曲(西洋名曲)」為中心來看,就知道市音的這場音樂會是原創管樂曲為主要重心的。
之後的市音也徹底地將發掘原創管樂曲視為己任。在同年11月的第二次定期演奏會中,他們又演出了荀白克「主題與變奏」、顧爾德(Morton Gould)的「耶利哥」(Jericho)等樂曲的日本首演,並且也陸陸續續地將葛人傑(Percy Aldridge Grainger)的「林肯郡花束(A Lincolnshire Posy for Military Band)」、強斯(John Barnes Chance)的「咒語與舞蹈(Incantation and Dance)」等管樂名曲介紹給日本聽眾,而使這些曲子成為日本管樂界的標準曲目。
自1985年木村吉宏先生當任團長以來,更加擴大樂團的活動範圍。1995年又邀請荷蘭指揮家海因茲‧弗利森(Heinz Friesen)擔任樂團的首席指揮,使其成為具有豐富國際色彩的交響管樂團。另外也邀請過阿弗烈德‧呂德(Alfred Reed)、弗烈德利克‧芬涅爾(Frederick Fennell)等著名指揮家、以及關西樂壇重要首領的朝比奈隆、凡德洛斯特(Jan Van der Roost)等有名作曲家來擔任客席指揮。除此以外,也灌錄過許多的唱片、參與當地的音樂活動、以及灌錄音樂比賽指定曲的參考錄音等等,只要是本欄的讀者的話,對於他們的活躍程度應該不需要再多加說明了吧。
然而,就在今年四月五日,大阪市長橋下徹所領導的「大阪市改革計畫專案小組」整理發表了「事業刪減試行案」。根據此案,大阪市音樂團即將遭受廢止的命運。(一年的營運預算中的四億八千萬日圓中,至今有四億三千萬日圓是由大阪市政府所支出的)。
此案一出自然有贊否兩方的意見出現,當然與管樂演奏相關的人們是非常反對的,如果把網路上或推特上看到的意見彙整一下的話,大致有「就市音過去完成的功能任務來看,這是太過分的措施」、「我們要用家鄉的納稅額來支撐市音」、「只要刪減其他浪費的財源就能繼續支撐市音,應該不會找不到辦法才對」等意見。
相對於此,也可看到很多類似以下對於此次試行案贊同的意見出現:「在這樣不景氣環境中,這就像是要老婆化多餘的妝一樣。現在已經沒有那樣多餘的空間了」、「不是大阪市民的人,少在那邊說風涼話;要是討厭廢止樂團的話,拿出財源來再說」、「如果市音的團員是有實力的人,則即使樂團解散了還是不會混不到飯吃才對」。
對我自己來說,先不論此案是否會通過實行,倒是認為這所謂的「試行案」會有這樣的結論出來是理所當然的。我自己的本行也是在媒體業界一角討生活的上班族,也知道現在的不景氣,並不是普通的嚴重。現在大家都去二手連鎖書店「Book Off」買書或乾脆去圖書館借書、音樂上也是盡量在Youtube下載或是以曲為單位付費下載而不去買CD了、音樂會要花錢所以不去、樂譜從友團借來拷貝就好…。這樣的情形,真想讓人說不知道「文化」何在。在這樣的狀況中,並不難想像要維持一個公立管樂團是有多麼辛苦。甚至讓我只能說:「真是要反對廢除市音的話,不如把市音歷來出過的CD全部買回家吧」。
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大聲疾呼反對廢止市音。其理由並不是要維持甚麼「文化」的問題,而是我希望應該要終止我們日本人有「切斷過去歷史關係」的習慣。
在本欄的前半,花了很長的篇幅來表揚市音的歷史。就是想讓大家知道大阪市音樂團是繼承明治時代以來軍樂隊的歷史。雖然也必須說現在的「陸上自衛隊中央音樂隊」(簡稱「中音」)是繼承戰前的「陸軍戶山學校軍樂隊」的音樂走向,然而「中音」真正的原型畢竟還是戰後重新發足的「警察預備隊音樂隊」。相對起來,如前所述市音卻是直接由明治時代的「陸軍第四師團軍樂隊」演變成現在的「大阪市音樂團」。
試想現在在我們的四周,還有多少「明治時代」的甚麼東西,是以雖然外觀不太一樣、但還是毫不間斷地持續維持下來的呢?
然而日本人卻是只要上頭開口,就可以把這種「長期持續下來的事物」毫不在意地切斷之民族。其典型就是明治維新,可以一夜之間切斷大量明顯是健康的江戶文化:捨棄和服、捨棄日式髮型、捨棄義太夫(譯註:一種日本戲曲)或長唄(譯註:一種給歌舞伎伴奏的三味線音樂)等美麗的日本音樂、也捨棄了優美的文語體。取而代之的改穿西褲、梳起七三分的西式髮型、加入了使用五線譜的西樂、開始使用雜亂不一的口語體。
如此,就大量出現了明明對莫札特或華格納很熟悉卻沒看過歌舞伎與文樂(琉璃人偶劇)的日本人。而英語說得非常流利卻看不懂「源氏物語」、「平家物語」也變成理所當然。我也想說現在「日本人的死因大半都是癌症」等問題,也是類似如此。捨棄在江戶時代成為常食的玄米雜穀、蔬菜與魚類,光吃以白米與肉食為主的咖哩、漢堡等餐點,得到癌症不也是很自然不過的事嗎?
也是如此,在江戶時代最後一年出生的「最後之江戶人」夏目漱石會得到精神官能症,原因並不在胃不好或神經衰弱。而是他自己說的「我討厭明治時代」。(「少爺」一書,就是在反諷隱喻這樣的夏目漱石之自身經驗。實際上,他最後卻逃入了明治之女阿清的懷裡)
日本人這樣的變身迅速、即使被欺壓了也無怨言地接受之態度,真是讓人驚訝至極。最先看破日本人這樣性格的,就是美國。試想世界上哪裡還有可以面對殺害自己親兄弟的兇手時卻能擺出笑臉搖尾說出「Give Me Chocolate」的人嗎?在其他地方還有明明在廣島、長崎、第五福龍丸(因美國水中氫彈試驗而遭後核汙染波及的日本漁船)遭受到三次核能黑雨之害,卻以恐懼之眼看著加害國為所欲為,而且還可以毫不在乎地於各地蓋滿「核電銀座」(譯註:日本的核電廠通常會在某一縣內非常集中出現,就好像銀座一樣,所以被日本人戲稱為核電銀座)的國家嗎?
當我看到廢止市音的新聞而感到生氣,並不是討厭甚麼「刪減文化預算」或「橋下獨裁」等等的問題。而是想到日本人是不是又要因為上頭說話就把長遠持續下來的事物丟掉?這樣做又會發生甚麼事?還沒從明治維新與核能中得到慘痛的教訓嗎?日本人到底要到何時才能懂得用自己的頭腦手腳走自己的路?...等等一舉列出來的問題,就讓我遺憾地生起氣來。
* 本文之中關於軍樂隊的歷史是參考山口常光編著「陸軍軍樂隊史」(個人出版)與當時的新聞。而關於大阪市音樂團的歷史則主要是參考「大阪市音樂團創立八十週年紀念誌」(財團法人大阪市教育振興公社)。
譯註:關於這個問題,據說將在今年六月會做出最後裁決。
2020追記:
結果大阪市政府最後還是在2013年通過了廢止市音為大阪政府直營的命令。於是在市音相關人士的奔走下,於2014年起轉變為社團法人,以社會大眾的贊助為後盾繼續維持下去(這點很像廣島職棒鯉魚隊),最後在2018年再度轉成公益法人直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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